【薛家大院】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文｜刘娜娜
1魂牵梦绕
春夜，忽然惊醒，仿佛七拐八拐，又来到那所院子。
满树梨花正盛，海棠花也正烂漫。
杜丽娘的唱词空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虽整饬一新，她虽严妆以待，她虽雅致深约，却无端地总让我想到白头宫女，甚至想到悲情的妙玉。
我已归来，却总被她魂牵梦绕难以安眠，却总觉得欠她一纸承诺，哪怕这承诺是空的……
2乍见之喜
大年初三，在洹郎兄、三希兄和太保兄的引领下，第一次来到这所院子。
乍见欢喜，怦然心动。
穿过头道街，西行过南一道，南行见东南马道左拐，在狭长逼仄的夹道里，东行数十米，复又南行数十米，终于得见。
一椽院落，令眼前豁然开朗。
乌黑的朱漆大门，大红的灯笼，门墩儿的石狮被摩挲得发亮。
大门上的对联是难得的手写书法，雅致工整，自是不俗，上下联分别如下：
德为至宝一生用之不尽；
心似良田百世耕读有余。
我极为钟情于“耕读”二字，见到此联，心生欢悦。
何处是来处？
何处是归处？
何处是安处？
洹郎兄、三希兄与主人薛湘霖老先生素来交好，老先生热情相迎。
进入院内，满目张灯结彩，满目粉墙黛瓦，满目古色古香。虽然春风凛冽，但顿觉眼前生意满，所谓“满园春色”“六合同春”“人勤春早”，便该是这样的当下这样的院落这样的情怀。
当即被这院子摄了魂魄，仿佛自己是那十六年未迈出闺阁半步的杜丽娘。
猛然惊觉，就在自己天天生活的城市，就在自己步行十几分钟的老城街巷中，竟然有如许雅致的处所！一时，心里涌起宋人 “庭院深深深几许”“庭院深沈绝俗埃”“秋千院落夜沉沉”的句子。
我曾在江南的苏州园林徜徉，其景也不过如此；
我曾在山西的乔家大院徘徊，其境也不过如此。
何必远游？
何须远游？
何苦远游？
3再度重逢
大年初四。
清早醒来，翻看昨日的相册，觉得仿佛一场梦游。
记不分明疑是梦，梦来还隔一重帘。
独自在老城里按图索骥，东南马道28号——我第二次来到这里。
做什么？
来寻什么？
来访何人？
来问何事？
只能摇头……
又隔一日，大年初五，一些朋友随我同行，再度与薛家大院重逢。
是日风大，空气中仿佛飘浮着丝丝细雨。
风雨声中，仿佛听到一个如花美眷的女子吟唱：“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
四下里寻，却不见踪迹。
朋友天空以《小王子》中的句子感慨：
如果不去遍历世界，我们就不知道什么是我们精神和情感的寄托，但我们一旦遍历了世界，却发现我们再也无法回到那美好的地方去了。当我们开始寻求，我们就已经失去，而我们不开始寻求，我们根本无法知道自己身边的一切是如此可贵。
除了点赞，竟然不知道以什么语言相和。
4潇湘前院
虽然三番相遇，但是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未曾细细品读，也未曾与主人薛湘霖先生深聊。
直到春深，梨花如雪。
红梅数朵香庭院，春风吹绿柳万条。
大门的门方好像正是时令的写照。
青砖灰瓦门紧闭，我再次小叩门扉。
影壁仍是庄重的青灰底色，只是在绿叶繁花的映衬下，显得更为典雅。
春融丽日莺声滑，花开重门燕语清。
二门小巧通透，门上的对联却用“重门”二字，足见此处并非虚门。
身居化日光天下，家在绿水青山间。
第三道门是雕花木门，相当于古民居的垂花门。前面的楹联面积狭长，但气魄十足。后面是一副雅联：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我对“棋罢指犹凉”几字颇为难忘，私底下做过功课。出处原是《红楼梦》，系宝玉为潇湘馆题联。再想想主人薛湘霖先生的名字，竟觉得此处像是潇湘馆了。
只是闲敲棋子的潇湘妃子哪里去了？
虽然只是一处民居，但是正房的对联也气势雄浑。
日月二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
在这样的堂屋前，几乎不敢迈步。
前院的正房相当于客厅，中堂摆放着号称“中堂四件套”的仿古家具，一张条几、一张八仙桌和两张太师椅。
门柱上的楹联通常每年更换，但中堂对联却常常十几年甚至数十年都不会更换。因此，是主人心迹和品格的写照。
薛先生的这副中堂对联是出自《封神演义》：
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坐在太师椅上，仿佛可以听到辛纣王和云中子的对话：
从何处来？
从云水而至。
何为云水？
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云散水枯，汝归何处？
去散皓月当空，水枯明珠出现。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春雨细如丝。
——南厢房原是闺阁，如此柔情的联语，也正相符。
北厢房是老先生的卧室。
院内植有三棵山楂树一棵樱桃树，问为什么种山楂树。老先生淡淡地说：“一到秋天，红红的山楂像是秋天的魂。”
我想像着老先生在无数个秋日的早早晚晚，怅望长空，归鸿无数，却只能凭临窗空伫立。
山楂是秋天的魂，我总觉得这院子里还有潇湘妃子的魂，还有云中道人的魂……
5敞阔后院
和前院相同，后院也是明三暗五的建筑。
和前院不同的是，后院刚刚翻新，还散发着清幽的木香。
后院的南墙下种着一簇绿竹，北墙下种着一树向阳的玉兰。
由于采用了很多木雕、砖雕，后院感觉颇为敞阔、通透。
小院一座几度春风几度雨，新房几间半藏农具半藏书。
——好一个“半藏农具半藏书”，让我想起正门上“心似良田百世耕读”的句子。
真是前后呼应。
栋起祥云连北斗，堂上瑞气纳春光。
——这副对联也十分豪迈，气势十足。我继续品味着庭院里的楹联，主人薛湘霖老先生见我凝睇良久，说出这副对联的故事。
“20多年前，我从南关路过，一户人家新房落成，就贴着这句对联。我当时就停下来不走了，这句子太好了！总有一天，我得用到自己的新房子上。20多年了，我终于也贴上了这句话……”老先生缓缓地说着陈年旧事。
“人养房子房养人——房子没盖起来之前，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椽一檩，都得人一一用心累积创造，这就是人养房子；一旦房子落成，就是房子养人，养住在这里面的人的品性、气质、格局。高墙大院，人心难免狭隘；只能四面通透，人心才能豁亮。”老先生不知是在对我讲述中国传统民居的哲学，还是在自言自语，或许这是他几十年来的人生感悟也未可知……
言语之间，走至后院的花窗下。
老先生指着通透的钱币形花窗图案告诉我，这些全部是用老瓦切割，一片一片对出来的。而那些经年的老瓦，是老先生花了二三十年时间积攒的。只要听说哪里有老房子拆迁，薛湘霖先生必不辞辛苦和遥远，前往查看和收购。
适才，老先生所谓“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椽一檩，都得人一一用心累积创造”，大概就是如此。
后院山墙上的砖雕山花是神鹿献灵芝。
一块砖雕，使一堵青灰色厚重的墙有了灵秀之感。
老先生说，那块砖雕是辗转从他人手上购得，原本镶嵌于大和恒面粉厂的厂房之上。
他逐一指示着各项家具物什的来处。
我问薛湘霖先生，在收集材料的过程中，有没有特别难忘的经历。他摇头，说没有，自己从来不刻意相求。该来的来，该去的去，有缘则聚，无缘则散。
在老城的一栋民居里，我越来越恍惚越来越恍惚……
6独木难支
长此安居便是三生有幸，
虽非广厦岂唯一木能支。
——这一联也应是薛老先生的心迹，虽然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对这块哺育他出生成长的院落所倾注的心血，不是半生，不是一生。
而是三生。
老先生年逾古稀，膝下只有一个爱女，奈何远嫁海南。春节期间，女儿没有回家过年。南厢房的“自在飞花”飞得太远太远了……
一些亲戚帮助老先生打理院里的杂务。他说，过年光贴对子就贴了两天，请一个侄子来帮忙，“爬高上低，干不了了……”老先生说话里，须得以手撑着上下眼睑，不然无法清楚地视物视人。我听着老先生断断续续的话，只有无语。
雨露无私情，四海珠玑皆润色；
阳春有正气，五湖锦绣尽争辉。
——一副12字长联掩住后门，小院便像梦一样隐去了。
“穷，不可穷气；富，不可富气。因为穷富都不在我，穷富在天，但是气在我，不显穷气在我，不露富气在我。”我却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老先生说过的话。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刘娜娜，耕读者，写作者，摆渡者。
70后的老太婆，18岁的粉红色少女心。
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等……
【ID：文字的神奇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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