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荣哲(1943.8-2020.10),山西五台人,曾任山西省副省长,山西省政协副主席。 樊云芳,1945年生于上海,光明日报老记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全国三八红旗手,曾获首届范长江新闻奖,中共十三大代表。
文 樊云芳
秋风萧萧,落叶飘飘,一个熟悉而已远去的身影,越来越频繁地浮现在脑海里……
去年此时,我们正在等待你来上海参加进博会,等待着又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噩耗,是你的突然离去。
“上午,他去游泳,呛水……”对方一直在呜咽,而我则胸口一阵疼痛,眼前一片空白……
怎么会呢?呛水?你钟爱游泳,身板又这么硬朗!呛水,怎么会呢?
01 痛失良师益友
自从老丁和我从光明日报退休回到上海定居,每年都跟你有一到两次倾心的长谈。从山西省副省长的位置上下来,你担任了晋商商会这个民间组织的会长,每年会到上海来参加一些晋商的活动。
每次到了上海,你就打电话邀我们夫妇去你的住地小聚,吃饭是次,长谈才是“正餐”。
话题从双方的近况,到对国内外大势的看法,天南海北,信马由缰。诚然,我们是记者,你是大官,我们与你之间,对有些事情的看法不尽相同,甚至相左,但在你面前,什么都可以放开谈,绝不用担心因“出言不慎”而带来任何不良的后果。
在我们发表各种“评论”时(特别是我,有时候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你总是很安静地倾听,从不打断对方,脸上带着一种思索、理解与宽容的表情。
有时候就连老丁都觉得我的观点有点偏激、批评某些事情太过严厉,想制止我,而你每次都朝着老丁摇手,说:“老丁,你让她说,我就想听人说心里话,平时还不容易听到呢。”
当我终于住嘴,你便开始讲自己的观点:同意,或者不同意。直截了当,毫不转弯抹角。
不得不承认,你是雄辩的。但不是凭借你曾为高官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威势,更不是靠着疾言厉色、动辄上纲上线——不,那不是你的风格。
你是以坦诚的态度、心平气和的说理、以及摆出一系列事实与数据,令人折服。
每当长谈结束站起身来时,我们会感觉自己的思维好像经过了过滤,变得清晰而有条理了。啊,这种自由奔放的倾心长谈实在让人心情愉悦和舒坦。
但从今往后,不会再有这种长谈。因为我们已永远地痛失了你这位宽厚仁爱的兄长、循循善诱的良师、坦诚真挚的朋友!
2003年6月,薛荣哲在省政协会上
02 等她批评够
记得有一年你来上海,我陪同你去松江康复医院看望一对从太原调过来的中年知识分子,你听说这夫妇俩在上海干得很出色,就诚心诚意地登门拜访。
丈夫不在,接待我们的只有妻子,不料,那位中年女大夫完全不领你这位山西高官的情,反而当着众人的面,不断数落山西省官僚作风严重、办事效率底下等各种弊端,还一口一个“跟上海没法比”。
现场气氛真是尴尬,就连我这个“陪同人员”都听得脸上有点“挂不住”。
我偷偷地瞥你,只见你一直在安静地倾听,脸上带着我熟悉的那种思索、理解与宽容的表情。
整个“拜访”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几乎都是在倾听那位女大夫的尖锐批评,但你一次都没有打断她,更没有一句为山西、或为自己辩护。我以为你或许会平和地反驳她一句:“并非每个山西干部都像你说的那样。”但你没有。
等她终于批评够了,你站起身来,微笑着,很诚恳地说:“你说得没错,确实有很大差距,要跟上海好好学习。”这一刻,我再一次领略了你的气度。
但是在回来的路上,在车里,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你没说一句话,凝思默想,脸色沉重,对其他人的说笑置若罔闻,好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也许你此刻正在细细咀嚼那位女大夫的尖锐批评?也许你正在反思以往工作中曾有过的失误?……那就让你静静地反思与咀嚼吧。
我甚至遐想:假如每一个当官的都能像你这样认真对待一个老百姓的批评,中国的进步速度还会比现在快许多倍……
1993年,薛荣哲在晋城接待化工部部长顾秀莲视察煤化工基地建设工作
03 40多年前的秘密
我能踏进光明日报社,得益于你的鼎力相助。那是1978年秋天。当时,丁炳昌已调入山西日报社当编辑,而我,还在雁北地委通讯组。
一天,我接到一个长途电话,一个陌生的声音问我:“你是樊云芳吗?光明日报社来山西省建记者站,你愿意去吗?如愿意,请立即来太原,与光明日报的副总编面谈。”
我兴奋激动得语无伦次。我一个从上海来到雁门关外的臭老九,小通讯员,一无背景二无名气,凭什么这个“大金元宝”会从天上掉下来正好砸在我的头上?
之后,我才知道,是几个山西日报的老记者去省委宣传部推荐了我,而宣传部政治处副处长薛荣哲,从二十多份推荐中,选择了梁衡和我,重点推荐给光明日报。
“当时你并不认识我,为何会推荐我?”若干年后,当我们夫妇已成为“老薛”的老朋友时,我曾问过你。
你答:“我看了所有被推荐者发表的报道、文章,反复比较,确认你们俩写得最好,调查了一下,人品也好,就定下来了。”
“就这么简单?”我问。
你呵呵笑了:“说简单,也不简单。为了把你俩排在最前面,我可得罪了好几个老熟人喔!不过现在证明我当年的眼光没有错,对吧?”他的声音里颇有几分得意。
我也呵呵一笑,事情就这么淡淡地过去了。但昨天翻看你的回忆录,竟翻到了当年你如何选择人才推荐到光明日报这件事。
你先回忆了如何选中梁衡(现已是著名散文家),然后说到我,原文是这样的:
“另一个是樊云芳女士。在我当时有限的视域范围内,樊云芳应该是这个记者席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樊云芳是1975年调入雁北地委通讯组工作的。此前,这个上海女子,从复旦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先是到解放军农场劳动锻炼,于1970年分配到浑源县委工作,一干六年,根子扎得很深,没有骄、娇二气,不细察,你会把她当成我们雁北边寨上的女儿。
“而我选择她更因为她的文笔才华。我看过她在山西日报上发表的一些报道,深为欣赏。我这个人就是爱才惜才,求贤若渴,当时她还在雁北地委通讯组,我不希望她被埋没,一直待在偏僻遥远的晋西北一隅,她很需要一个更高的平台。
“为能调她来当这个《光明日报》记者,我不只在李蔚部长那里做了相应的努力,还排除了几个方面的干扰,比如,像梁衡那样自己找上门来的,还有好几位,都是不错的人选;上面领导推荐的,也有几位,能力还可以。
“倘使当时我心中的那根弦不为她紧紧绷住,这个位置,稍不留神,便会被占去,如此在今日,也就没有讲述她的下文了。”
下面又讲了一段我之后在新闻界的成绩。
看到这里,我已经呆住。要不是为写这篇纪念文章,我将永远不会知晓这个40多年前的“秘密”。老薛啊老薛,但愿天下的人才都能遇到你这样“伯乐”!泪水渐渐盈满了我的眼眶……
2000年于迪拜拜会阿联酋王储
04 文革父亲进了大牢
“老薛”这个称呼,从认识你那天起,一直叫了几十年。因为你不喜欢我们称呼你的官号,你说那是场面上的事,我们是朋友,不用那一套。
1992年底我患肠癌命悬一线,住北京海军总医院,你闻讯急匆匆从山西赶来,带来了山西的小米、核桃和大红枣。
从此,这就成了“定式”——每次见面,你都不忘为我们带来这山西的老三样,你知道我们在山西生活了十多年,特别喜欢这老三样。
而我们呢,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却从未回赠过一针一线,我们的想法是,老薛物质上应该什都不缺,送什么都是多余的。而对此,你确也从未在意,你是个乐意付出而不求回报的人。
因此,当山西省高层那年那么多官员出事时,我们一点都不为你担心。我们坚信像你那样亲近与体恤平民的高官,一定是廉洁奉公的好官,不会、也不屑向任何不义之财伸手。
但我们知道,要做老薛你这样廉洁奉公的官员,是很不容易的。
这也可能遗传了你的家风。你是薛凤霄的长子,薛凤霄任雁北地委书记时我正好调到雁北通讯组,听地委不少干部说到“薛书记”跟很多当官的不一样,自律很严,家教更严。
1960年,还是16岁少年郎的你,独自一人,到省城太原上了山西科学院研究生班,学的是原子能——那可是经过了一道道“小米筛子加细罗”的严酷筛选,从全省选拔出来的尖子呀——这百十来号青少年精英,是被当年的山西省领导当作本省未来的高级科技人才来钟爱与培养的。
但命运跟你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两年后,“大跃进”的产物“山西科学院”黯然下马,研究生班自然也解散了。
你从零起步,重新参加高考,进了山西大学政治系。接下来十年文革爆发,你父亲进了大牢。
1998年,薛荣哲与爱人在晋城王蟒岭
05 晋城市首任市长
走出大学校门的你,形单影只,回大同当了个电焊工。从这个电焊工起步,到当一个小厂的书记,后到省委宣传部任职,再回大同市担任了一个有3000职工的大厂书记……
你曾经很自豪地跟我讲过,你的“高升”,完全是一步一个脚印,凭着自己的业绩,而不是靠着“老子英雄”的出身。
这我信——就凭你后来在晋城当市长、市委书记十年,带领一个地处太行山区、基础薄弱、经济落后的山区市,发展成了山西省第一个乡镇企业总产值超百亿元、农民人均纯收入超千元的地级市——我就信!
那是1985年,晋城县从长治市脱离出来升为地级市,42岁的你担任了第一任市长。
当时的晋城,没有一座办公楼,夜晚一停电就漆黑一片,路况极差“血脉阻滞”。
找遍全城,只找到一个干休所小院可勉强办公。市委、市府正式挂牌那天,刚下过雨,你组织人往泥泞的路上倒炉灰,你们就是踩着炉灰、踩着泥泞,向太行山区千百年的贫困发出了宣战,向你们憧憬中的新晋城开始了艰难而豪迈的征程。
1986年在晋城建设工地
5个月后,你把全家(妻子与3个正在读中小学的女儿)从山西第二大城市大同,搬来了晋城。
你用这个举动表明:你这个市长,是来这里扎根的,不是来临时过渡的。此举立竿见影:许多打报告申请调走的干部悄悄收回了申请。
1987年,薛荣哲与时任煤炭部长于洪恩在晋矿井下
06 省委书记先来一个下马威
7年后的1992年,晋城的乡镇企业总产值已接近60个亿。你经过周密的调查,审时度势,提出了要突破100亿大关这个奋斗目标。经全市上上下下反复调研、反复讨论,这个目标被写进了晋城的发展“纲要”。
“又要搞‘大跃进’啊!”“虚假!肯定有虚假!”……“纲要”送到省里,有惊呼的,有咂嘴怀疑的,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的。
9月的一天,省委书记王茂林率队前来调查,来后先给了你一个下马威:不让你参加所有的调查活动,也不走你安排的路线,他们要从最落后的乡镇调查起,并且事先不作任何通知。
第二天上午,待他们到了柳口——晋城有名的穷乡,才直接通知乡里的所有村支书、村长去他们那里开会,内容就一个:核实经济数据。
谁知一核实,比市里往上报的数据高出30%。
3天去了3个穷山乡。结果都一样。
最后又去了阳城的一个小山村。这大山深处,别有洞天,整村人都是搞衡器的。
王茂林亲自走访了村支书,被感动了。原来村支书为了给村里人找一条生路,专门到外面去学这门手艺,人家不授,他硬是从下水道里爬进去,偷学了这门手艺。于是这位村支书成了王茂林的典型,被他请到省委办公厅,给厅里的机关干部上了一课。
这时,王茂林发话了:定了,全省的小康会就在晋城开。
会议于当年9月底召开,开了3天,这次参观的都是明星村,气氛非常热烈。省委书记王茂林更是热情洋溢,走一路讲一路。
1993年10月,山西省委第二次在晋城召开农村小康建设座谈会。
由于《人民日报》等对这2次会议都进行了大幅报道,吸引了高层的关注。1994年,由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等六部门联合发起,在晋城召开了“全国农村小康建设‘九五’方略研讨会”。
1993年,薛荣哲陪胡富国书记在晋城蟒河
07 朱镕基总理“想不到”
老薛,1994年8月29日,是你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你在自己的笔记本里,特地记下了如下内容:
“这一天,朱镕基总理率国家计委、经贸委等9部委领导,在山西省委书记与省长的陪同下,专程来到晋城,视察农村小康建设。”
“朱镕基总理到了晋城后发感慨:‘想不到,内地还有这么漂亮的城市。’”
“朱镕基总理视察了东四义村,高兴地对陪同人员说:‘我们说奔小康,什么是小康?这就是小康。’”
“接着,朱镕基总理视察了小庄村的村办医院,先后看了内科、外科、骨科、X光室、B超室以及手术室。朱镕基总理对村党支部书记王翠翠说:‘一个村办医院能搞到这个规模,很不简单。’”
“朱镕基总理对晋城奔小康的肯定,是我平生甚是欣慰的大事。”
关于在晋城的十年,你有一篇文章:《守土十年,情系一生》。在文中,你用大量篇幅,深情地回忆了不专权弄术也不听信谗言、支持你放手大胆干的市委书记崔光祖;回忆了那3位与你同甘共苦、敢于担当的副市长;你甚至还回忆了你的秘书,你的司机。
“是晋城的事业把我们拴住一起,是人间友情让我们一路走来,我的内心充满了对他们由衷的感谢。”文章的结尾是:“谨以献给勤劳和勇敢的晋城人民。”
2009年在太原,新晋商联合会上发言
2012年11月,在你调离晋城17年之后,在第16届国际花园城市总决赛中,晋城从全球30个国家60多个城市中脱颖而出,摘取了“国际花园城市综合金奖”。
有关数据显示:晋城那一年的全市森林覆盖率达39.2%,比全国平均森林覆盖率高出15%;中心城市建成区绿化覆盖率达45.8%,人均公园绿地15.5平方米。
消息从迪拜传来,立即有记者来采访你这个“晋城生态的奠基者”。
从建市之日起,你就提倡种树、绿化,改造晋城气候条件相对恶劣的生态环境,市政府的目标是建设“方便、温馨、开放、现代化的幸福之城、活力之城、宜居之城”。
经过一茬又一茬的接力棒,经过近30个春秋的坚持与传承,现在,这个目标已经初步达到了。
2020年10月初,薛荣哲与爱人毛和先在北京雁栖湖,这是他们夫妇最后一次合照。回太原后10月底薛突然离世。
秋风萧萧,落叶飘飘。回顾这些温暖而已远去的往事,我的眼眶又一次被泪水沾湿……
老薛,您跟你父亲一样,一生中为老百姓做了很多很多好事,我们都会记在心里。
我们对您的深切怀念,您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感知的!昨天,有人转给我晋城一个普通干部怀念你的短诗,它也说出了我的心声:
在这个特殊的年份——2021
心里埋藏的依然是对你的爱
和万般不舍
虽人都有一死
但这一刻来得还是太突然、太迅急
花谢花飞花满地
那是为你送别的最好祭礼
而我怀念的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时光
我和你的点点滴滴
还有世人对你的赞许
今后,你仍然是我们不可磨灭的共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