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敬
关键词:梅花桩 薛焕 金夫人 红颜祸水
内容提要:晚清总理衙门大臣薛焕在江苏巡抚任上积极倡导洋务,但由于当时的政治体制与他所倡导的经济体制改革不配套,先驱者不为时容,他一生锐意改革并有所作为,却屡受打击,死后还留下一个荒唐的传说。
正文:
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在小学任教的八姑母红肿着眼很紧张地找到我父亲,说是又有人在背后说她是因出卖海防图《梅花桩》给外国人被皇上杀了头的晚清两江总督薛焕的后人。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一个“另类”足以给整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何况还是因贪美色而被砍了头的卖国贼?我父亲脸上现出难以形容的苦笑,摇着头听八姑母哭诉,默默无语,最后是一声长叹。
我隐约觉得我先祖是一个“不光彩”的人,而“梅花桩”三字从此深深地刻在我的心底。成人后,我听到了关于“梅花桩”的传说:先祖为两江总督时,外国侵略者为打通中国的海防线,将朝鲜美女金氏送给先祖为妾换取《梅花桩》海防图,东窗事发后被皇帝砍了头与手。所以当他遗体被运回赵场老宅安葬时,因无头,只好做个金头来代替。因是个贪官,给后人留下富得流油的万贯家产。
因人们对贪官污吏的仇视,在我们面前,父亲疾口讳言祖辈之事,矢口否认是赵场薛氏后人。直至改革开放后的1983年底父亲去世前,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家确实是宜宾赵场薛氏后人,按五行相生字辈算我是木字辈。我的下一代属“火”字辈,千万不要取名“焕”字,因为这是先祖之讳。
作为五代孙,我虽不希望自己先祖是一个卖国的贪官,但众口铄金,加之文革期间出版的《辞海》、《中国近代史辞典》这些权威性典籍上一些带贬义的评论,我不能不信。
不过到底是自己先祖,我开始关注有关他的文字。但除了传说,我实在找不出丁点与“梅花桩案”相关的史料。相反,我在《清史稿.薛焕列传》中找到先祖是致仕后病死原籍的文字,并在《清史稿》中找到了他病逝后清廷为他“賜祭葬,賜祭文,禦制碑文,國史館立傳”的依据,充分说明先祖是寿终正寝并得到封赐的。
进一步,我在《清实录》、《澳门专档》以及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清史馆图书文献处《薛焕传包》等有关史料中找到先祖的墓志铭、行状、列传、各类奏章及相关谕旨。我得知,先祖于 1844年(清道光二十四年)中举后由江苏金山县县令起,官至江苏巡抚署两江总督头品顶戴总理衙门大臣。他在江苏任上顶住清廷“闭关自守”压力率先推行洋务,除使上海由一个经济落后的小县城发展为经济繁荣的大埠外,还创建了第一支使用先进武器的洋枪队,使中国军队从此跨进热兵器时代。他在参劾权臣吸食鸦片却反被清廷以“讦人阴私”罪受到降五级留用总理衙门期间,仍冒着得罪权贵的风险,与葡使据理力争,让前钦差大臣已签署的《中葡和好贸易条约》废弃,避免了中国领土澳门被葡萄牙合法侵占。辞职归家后,在四川解除八股文禁忌,引进自然科学,创办了“中体西用”的尊经书院(今四川大学)。
在其禦制碑文中,给予了先祖很高的评价。对他秉公办事方面的评价为:“不为苛细,尤严邪正公私之辩……”对他锐意改革方面为:“公为政持大体,高瞻旷览,归画远利……” 对他用人方面为:“即有造请,必视其立身植行,可择而取……”对他总的评价则:“延庆一身,光明俊伟。终其所怀,已溺已饥……”这里的“已溺已饥”,乃指先祖“关怀百姓疾苦,以消除为己任”之意。
鉴于有关刊物有先祖“贪庸误国”、“与外国侵略者相互勾结”的 文字却无依据,我专门查阅了很多晚清史料,实在找不到相关事例。因权力斗争,御史蔡寿其、杨荣绪,通政使王拯等曾参劾过先祖,清廷也曾派大学士桂良及一直打压排挤先祖的两江总督曾国藩查核其“贪庸”各款,但最后反因桂良“(薛焕)素为夷人信服,办事亦甚为得体”,以及同治帝谕旨“薛焕巡抚任内被参各款,前此业经曾国藩查明覆奏,尚无实据,惟办理通商事务。颇为熟悉……”证明了他的清白与能力。
与此相反,史料中对先祖锐意改革,与守旧派及侵略者斗争的史料却不少。如在咸丰七年十一月任上海道时,发现美国犹太浪人号船装满劳工准备贩运到古巴作苦力,先祖就毫不犹豫地以江海关监督身份上船检查,不但扣了犹太浪人号船出港证照,还同时以“本道身为地方要员,责职所在”照会美国领事馆,指出:“诱骗本国民人离其国土乃非法行为……”
又如英国人李泰国向清廷建议募西洋水师助攻金陵,清廷在购置西洋舰后发现受骗,李泰国以有成约在先坚持其议。为此,先祖前去与英使额尔金交涉,以“进退之权在我”据理力争,虽然在交涉中受到英使侮辱,但因理正使额尔金屈服而驱李泰国回英国。为此,当时的大儒王闿运在他的《诗集》九《独行谣》中赞道:“上海议会防,薛杨笑匈奴”。
先祖好友郭嵩焘任苏松粮储道时,先祖以钦差大臣驻上海。两人讨论洋务在中国的利弊时,先祖总是积极倡导洋务。湘军主帅曾国藩接手先祖的两江总督与通商大臣后,因不善洋务及惧守旧派攻击,曾上疏请辞通商大臣职务。郭嵩焘很不客气地指责曾国藩:“总督本应兼通商大臣,为什么要躲避人世中自己不喜欢的事呢?遇到艰难险阻骂讥困辱,应当泰然处之,负天下之重而让别人诽谤去。你却想不负责任地躲开,那么谁又该来干这事呢?”先祖得知后大为高兴,积极支持郭嵩焘,而曾国藩也在大家的推动下逐步成为洋务派之首。
先祖可谓是中国最早的洋务先驱者之一,但由于当时的政治体制与他所倡导的经济体制不配套,先驱者不为时容而遭受不少误会与委屈。但他并不气馁,一生追求振兴中国之道。正如他面临那些目光短浅的守旧者的诟骂时,豪迈地对出使西洋的郭嵩焘说的:“我们两人虽因提倡洋务被天下人误会诟骂,但有幸奠安国家,我们岂能停滞在那些诟骂的言语面前?”
清廷在先祖逝世后在国史馆为他立传,足以否定那荒唐的“梅花桩案”的传说。为还原历史本来面目,也为家乡推出一个历史文化名人,我在引用大量史实的基础上写出了一些关于先祖的文章,一些刊物经仔细考证后录用了。但也有报刊以史实尚需查证等原因婉拒,同时再次登载梅花桩的传说。看来,要还历史本来面目,还得下一番功夫才行。
鉴于“梅花桩”的传说中先祖被皇上砍头是因“红颜祸水”金夫人而起,我将查找史料的重心转到查找金夫人的史料上。但查遍先祖相关史料,仅有“夫人赵氏,次夫人金氏”或“妾金氏”字样,再无半点文墨。相反,却发现金夫人墓被所谓薛氏后人掘后三十余年,棺材板至今仍暴露坟外日晒雨淋。看来,人们对这传说中的“红颜祸水”实在是痛恨。我不敢也没资格去“破坏”这可能是珍贵文物而去修葺金夫人墓。要让逝者安息,我唯有不懈努力去寻找历史的真相并将其公诸于世。
皇天不负有心人,两年前的一天我无意中在网络上搜索到一本薛华培1899年著的《薛母金太夫人传记》。世上竟有这本书?我兴奋至极之余,却怎么也打不开。原来这仅是一书名,并无内容。薛华培是先祖第三子,字次申,号枕经书屋主人。他一生事迹不少,为生母写传,其内容定为丰富。
为此,我遍请亲朋好友帮忙查找这本书。两年来,凡先祖生活过的地方图书馆都去查找。从宜宾市、泸州市图书馆起,到成都、上海、北京、南京、香港图书馆,以及台北故宫博物院、中华古籍文献书店等查找,皆渺无音讯。我也曾拜托亲友找过一些当代的史学家查找相关资料,也曾反复在网络呼吁热心人帮忙查找,仍是一无所获。
正当我万分失望时,今年七月的一天,祁青贵文兄经检索中外图书馆藏,寻获此书藏于哈佛-燕京图书馆善本部,并获知该馆管理人员联系方式,立即兴奋地来信告诉我,他已查到《薛母金太夫人传记》这书在美国哈弗大学燕京学社图书馆。我大为高兴,立即请有海外关系的亲友帮忙去查找,并按其地址向该图书馆去了求助信。
哈佛燕京学社成立于1928年,主要致力于资助和促进亚洲地区的高等院校和研究机构的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领域的研究,并且始终以推进有关中国文化的学术研究为主。该馆Ma, Xiao-He先生收到我的求助信后立刻转给了相关管理员,并肯定地告诉我有这么一本资料,只需填写一个申请表与支付相关的电子扫描费用即可。我因疏于外语,请在京的先祖第五女婿的四代孙李泳表弟代为办理。
一月后,泳弟将《薛母金太夫人传记》的电子文档寄来了,我激动得两手发抖,久久不敢打开第一页,虽然别的史料已经证明了先祖的清德,但这书万一出现“梅花桩”字样,那对我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打击?
屏心静气了好久,我总算打开了它:其内容皆在希望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这是一部华培公1899年收录的有关金太夫人行述、墓志铭、祭文、当朝各位亲友惠赐的挽联以及墓碑图等的手稿而非出版物,一手学兰亭的书法几可乱真。书名是图书馆加的,真想不到这唯一的珍本,竟会在异国图书馆保存完好。
为金太夫人写墓志的是当时太子少保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前两广总督李瀚章,通篇无半点梅花桩的影子。原来,金太夫人不但不是传说中外国侵略者安排的“红颜祸水”,而且是一个中国传统上相当优秀的女性:浙江平湖县人,十七岁嫁给先祖为继室而非妾,继故原配赵太夫人持家四十年。“生而有柔嘉淑慎之德……恭俭慈惠,而动不过礼,生平无疾言遽色”。在持家方面,务崇俭约,平时素衣简食“非嘉会不御文繍”。在对下人方面,“驭下犹宽,皆爱戴,愿为尽力”。在相夫方面,“躬勤劬以主内,致门以内肃然秩然。”在先祖临危受命署两江总督保卫上海时,先祖面对数十倍强敌的进攻,慷慨登上城头,发誓与上海共存亡。金太夫人为激励士气,散财犒军,并抱着刚四岁的女儿坐在官舍井畔七昼夜,发誓说,只要城破,就跳井殉夫。见主帅夫人与幼女于此,将士皆用命而守住了上海。“当时论者谓公保障东南之勋不在张睢阳下,而太夫人与有劳焉,挽车截髢之贤不足喻也!”在教子方面,在华培公入仕之日谆谆教导说:“仕途清苦,励节为准,往往不求贪而贪至,汝其勉之,勿丧吾家清德”并时时监督其行。就是去世,也是在关键之时救了儿子一条命:原来,华培公作为地方向光绪帝推荐的十七名变法骨干之一,在慈禧太后戊戌政变前夕,恰因金太夫人去世,因奔丧侥幸躲过屠刀,没让“戊戌六君子”再加上一位。
从相关史料来看,先祖一生并不富裕。三个儿子,次子华坤公先于先祖在河南候补道任上殁,长子华垣公在先祖去世后数月病逝。三子华培公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在上海竭尽全力筹资方能扶金太夫人灵柩回宜宾薛家桥安葬。后避居南京,于1906年穷愁而死。先祖并没有留下 “万贯家财”,所留遗产唯“吾家清德”及与江南名士们交流的书画,我的祖辈也靠行医谋食。所谓的梅花桩案纯属一个荒唐的传说,其无头尸身上的金头更是无稽之谈。
我没生花妙笔以还历史真相,只能将收集的史料作为史学研究者参考的素材,并借用曾叔祖华培公在《先妣金太夫人行述》里的话拜托大师们:“倘邀钜公鸿笔采择而润色之,则感且不朽。”
郭嵩焘撰文、李鸿章书丹《诰授光禄大夫头品顶戴工部右侍郎薛公墓志铭》(原件存台北故宫博物院清史馆图书文献处)
《皇清诰封一品夫人薛母金太夫人墓志铭》(原件存美国哈弗燕京图书馆)
头品顶戴江苏巡抚署两江总督总理衙门大臣薛焕墓址(四川省宜宾赵场薛家桥)
暴露在坟外的金太夫人棺材板(2013年6月摄)
作者:薛元敬,男 四川省宜宾临港开发区财政局公务员,高级会计师 邮编644002电子信箱:ybxyj12345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