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先生拿着一本不薄的《洪洞大槐树移民志》清样,嘱我写篇序。这是一本关于大槐树移民的专书,由此使我想起了一件事……
1986年初夏,我到南京图书馆查资料,住在了一个不大的旅馆里。旅馆守门的一位约60岁左右的老头儿,操着一口山西晋南靈州方言,回答我的问话。我以为遇上了老乡,于是亲热地问老人家什么地方人。回答是:“南京人。”我再叮问:“老人家您老家是哪儿的?”“老家就南京的。”这使我非常吃惊。第二天我到一家商店买衬衫,当售货员将衬衫递给我时,脱口说了一句:“你说话很像南京人。”同时我发现南京城内及市郊早餐摊点大多是绿豆粥、馍馍、饼子之类,这与山西的习惯也很相似。这件事引起了我久久的思索。
我想起了唐人张籍《永嘉行》诗中的一司话:“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晋语。”这里的这个“晋”字,很多人以为是“西晋’的“晋”,但我更倾向于指山西的“晋”。南京居民的祖先,应当有相当多的一批都来自于山西或与山西为邻的陕西。否则,南京、山西相距数千里,其方言何得相似如此?
移民,这是中国古代文化传播的一个主要渠道。没有移民,就没有中华民族。历史学家们曾不止一次地说:“山西是中国文明的摇篮之一。”我相信这一点,但我更倾向于“中国文明起源于山西”。我们知道,食物是人类文明发生的支撑点,只有食物问题相对获得解决,礼仪文明才有可能发生。中国文明发生的黄土高原上的居民,其早期最主要的食物是小米,而山西是盛严小米的地方。在山西晋南、晋东南一带,自然气候自古以来就是很适宜小米生长,因而中国历史的第一篇——《尧典》,便从这里开始写起; 中国文明扉页的第一件大事——冶理洪水,也从这里开始(见《禹贡》)!传说中中国文明始点上的三个圣王尧、舜、禹都建都在这里。可以说,中华民族的根在山西。
然而如果没有移民,这里的文明靠什么向外传播呢?据早期的记载,尧都平阳,即今山西的临汾。可是《帝王世纪》又说:“帝尧氏始封于唐,今中山唐县(河北唐县)。”《元和郡县志》又说:“定陶故城,尧所居也。”同样关于舜,也有生于诸冯(山东菏泽)、都于蒲坂、卒于鸣条或九嶷之说;禹有建都平阳、安邑、阳城等地之说。其实这种种岐说,都与移民有关。对于上古移民情况,因书阙有间,我们不好随意猜说,此地可以《汉书一扬雄传》大文豪扬雄自叙的谱牒作一例证:
扬雄,宇子云,蜀郡成都人也。其先出自有周伯侨者,以支庶初食采于晋之杨(即大槐之故乡洪洞境内),因氏焉……扬在河、汾之间。周衰而杨氏或称侯,号曰扬侯。会晋六卿争权,韩、魏、赵兴而范中行、知伯弊。当是时逼扬侯。扬候逃于楚巫山(今湖北境内),因家焉。楚汉之兴也,扬氏溯江上,处巴江州(先谦补注:江州今重庆巴县西)。而杨季官至庐江太守(庐江在安徽)。汉元鼎问避仇复溯江上,处岷山之阳曰郫(四川郫县)…
扬雄家仅是上古从山西迁徙出来的无数移民中的一支,在不到四百年的时间里,就辗转五个省市,迁徙路线少数也有七八千甚至上万里。在古代因逃避灾难、谋求生存,像这样不断迁徙的家族何至千百!而发祥于山西的古代文明,正是通过这样成百上千的移民。在成千上万里的迁徒过程中,源源不断地传向四方的。因此可以说.山西这片古老的土地,为中国历史做出了巨大贡献,山西移民也为中华文明的传播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不过我们要知道,山西及山西移民,并不只是在中华文明的扉页上有过辉煌,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有其一定的地位。山西古名晋,《释名》说:“晋,进也。其地在北,有事于中国则进而南也。”言外之意,中原诸国诸侯向北犯于此却是十分不易的。山西东有太行之险,西有吕梁之阻,南有大河之堑,北有大漠、雁门之蔽,使此地成了中国历史上的“安全岛”。关中王朝都城所在,故为兵家必争之地;河南、河北、山东则是战场所在,同时也是黄河洪水恒灾之区。因此在几千年的历史发展中,中原地区一次次地遭受到周期性的社会大功荡与黄河太泛滥的冲击、摧毁,而山西赖有大山、大河作屏障,却获得了相对稳定发展的机会。而且在每次黄河泛滥或中原逐鹿大战中,大批中原难民便流向山西。山西地虽贫瘠,但可以养人,只要在山丘沟壑中找上一片荒地,即可安居为生。大难过后,一部分流民再返回家园。这佯山西就像一个调节器,在灾难频发的古代中国,对社会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调节作用。如汉末社会大动乱,洛阳“城内扫地殆尽”,“关中无复人迹”,山东富室强族“还相吞灭”,关东诸州“民人死者且半”,“州郡萧条,悉心为丘墟”,而山西却因有高山大河之阻,破坏较小。曹魏统一北方之后。这里便成了大后方,为曹魏政权及西晋王朝培养了大批人才。象卫觊(曾为曹魏尚书,为魏之大手笔,著有《魏官仪》、《孝经固》、《卫觊集》)、毋丘俭(曾为魏幽州刺史,封案邑侯,有集二卷)、王昶(魏骠骑将军,著有《治论》、《兵书》、《家诫》等)、王沈(王昶之侄,曾为征虏将军,著有《魏书》四十八卷,有集五卷)、王浑(王沈之弟,曾为征东大将军,有集五卷)、王济(王浑之子,曾为骁骑将军,有集二卷)、王浚(王沈之子,曾为骠骑将军)、裴徽(魏冀州刺史)、裴楷(裴徽之子,曾任晋散骑常恃,河内太守等)、裴秀(曾为魏司空,著有《禹贡地域图》、《易论》等)、裴顾(裴秀之子,哲学家,当时御史中丞周弼谓其‘若武库,五兵纵横,一时之杰也。’)、孙资(魏骧骑将军)、孙宏(晋南阳太守)。以及‘天才英博’的孙楚及孙盛、孙绰、孙统等,书法家卫恒等,主持编撰《晋令》的贡充允及才女季婉等,还有温峤、郭璞等。故杜佑《通典》说:“山西土瘠,其人勤俭,而河东魏晋以降,文学盛兴。闾井之间,习于程法。“这一大批才士,作为一种特殊的移民,将山西文化带到了全国各地。
山西的特殊地理生态环境。不仅使山西在大乱中多次获得平稳发展的机会,同时也保存了中国文化的传统。唐代杰出的文学家柳宗元,在其《晋问》中即曰:“三河,古帝王之更都焉。而平阳,尧之所理也。有茅茨采椽士型之度,故其人至于今俭啬;有温恭克让之德,故其人至于今善让;有师锡金日畴咨之道,故其人至于今好谋而深;有百兽率舞、凤凰来仪、于变时雍之美,故其人至于今和而不恶;有昌言儆戒之训。故其人至于今恢思而畏祸;有无为不言垂衣裳之化,故其人至于今恬以愉。此尧之遗风也。“朱熹在《诗集传》中言及《魏风》时说:“魏,国名,本舜禹故都,在《禹贡》冀州雷首之北,析城之西,南枕河曲,北涉汾水。其地挟隘,而民贫俗俭,盖有圣贤之遗风焉。”于《唐风》言:“其地土瘠民贫,勤俭质朴,忧思深远,有尧之遗风。’《大明一统志》亦曰:“尧之遗风,忧思深远;虞夏治迹,俗崇礼让,人多勇敢,其民勤俭,其性朴实,民淳事简。”在中原各地遭受到灾难性的大破坏时。礼仪文明自然也遭到了大冲击,而山西却将传统保存了下来。仅目前所知,山西古建筑遗址就达一万五千余处之多,占全国总数的70%以上,古建筑的大量保存。是一种文化传统得以持续的旁证。山西迁徙于各地的移民,不仅对于其时代的经衍建设、对于中国社会生产的恢复与发展起到了作用,同时也为中华文化传统的保持与发展作出了贡献。这是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
对于移民问题,我没有专门研究,可以说是门外汉。但在我的印象中,大槐移民。是近古由官方组织的一次最大规模的移民,移民分布共18个省498个县市,这恐怕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少见的。其对于中田历史及文化发展意义之巨大,也是不言而喻的。张青等同志为此汗搜邱**,整理有关家谱史乘,而成此帙,这对于研究历史、方言、民俗及文化传播等,部是极有价值的。为此,我在庆贺之余,谨识数言,以示对其为中国文化事业作出的努力表示感谢。